一九三二年, 在上海举行了中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现代艺术社团『決澜社』的第一次展览, 並发表了一篇激情澎湃的宣言, 疾呼『二十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现出一种新兴的气象了』。而作为『決澜社』重要的思想支持者, 傅雷则冷靜地指出: 庚子以还, 我们六十年来的工作, 几乎可说是抄袭模仿的工作, 从政治到学术没有一项能够自求生路。並感慨地说, 曾几何时, 除了几个极少数的专门学者还锲而不舍之外,还有谁敢向青年提起『国故』两字? 这里说的『国故』应该指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这篇题为《我再说一篇: 往何处去?—往深处去! 》的文章, 是傅雷作为一位头脑冷靜的『海归』学者对当时文化界流行的过于西化风气的批评。他强调中国的文化艺术不仅要吸收西方文化, 更要融会中国『固有的文化』,最重要的是要向『深处去』! 这所谓的『深处』是非常有意味的, 傅雷试图通过这一概念去除浮躁, 直追艺术的本体价值与规律。而在当时的北平自然没有『海上』的热闹,一位每日徘徊于画室、小院儿的老人这时说道:『民国二十一年( 壬申· 一九三二年) , 我七十岁。』这位入古稀之年的老人就是齐白石。此时的齐白石已完成了自己的『衰年变法』, 而他的艺术也呈现出与『決澜社』完全不同的『新兴的气象』, 开始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他每日作画,有如农民田间的耕耘。一日, 因他的好友及门人释光和尚去世, 画了一幅《息肩图》, 题诗道『先生自笑年七十, 挑尽铜山应息肩』, 已不想为生计所困,欲安度晚年了。住在北平的齐白石当然没有鼓噪什么『主义』, 他的艺术只是循着自己的心, 如傅雷所说的一路『往深处去』!
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中国文化艺术的喧嚣与面对的问题好像和上世纪初没什么两样, 仍然在讨论『东』与『西』的问题,仍然在讨论『文化自觉』与『创新』的问题。齐白石这位来自湖南乡间, 一生作画不辍的『草根』艺术家並没被淡忘, 在这样的文化生态中, 他的存在显得尤为珍贵。因为在齐白石的作品中呈现的强烈个性以及迸发出的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生命力,已不再囿于绘画艺术的范畴, 而通过艺术建构了一个独特的、鲜活的精神世界, 其原动力恰恰来自于中国这片土地。因此,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 在中国寻找文化自信的支撑中,对齐白石加以再研究与再认识则显得尤为重要。
入世心画出世画
在齐白石的人物画中,信仰问题是个非常微妙的话题。他的信仰方式与普通中国老百姓的信仰相同,比较务实,儒、释、道杂糅。更何況齐白石是个湖南人,自古『楚地多难』,民间多有神鬼崇拜的习俗。因此,齐白石对神鬼及一些有地方色彩的神仙仿佛更崇敬些。至今湖南湘潭『天妃宫』前还存有齐白石捐赠的石碑。可见齐白石从少年时期既受到流传于乡间的各种宗教的影响, 更因民间的需求,使布袋和尚、达摩、水月观音、八仙等都成为他早期的笔下形象。而他拜师胡沁园与王湘绮之後, 人际交往的不断扩大, 其间竟与几位湘潭好友在龙山大傑寺内组建龙山诗社,並任社长。齐白石好像一直与寺庙颇有缘分。尤其是初到北京时,辗转几次都住在不同的寺庙之中。其中包括法源寺、龙泉寺、石镫寺等。有诗曰:『法源寺徙龙泉寺, 佛号钟声寄一龛。谁识画师成活佛, 槐花风雨石镫庵。』住寺庙不为求佛,乃为了避乱和方便。衍法寺的和尚瑞光跟他学画, 成为他的学生和知己。瑞光和尚、冯臼庵和他诗画往来, 远避世俗, 自称『西城三怪』。可见虽不全信, 但齐白石很有『佛缘』, 因此齐白石作品中的几分禅意並不突兀。更何況禅宗无需礼佛, 不教条, 不拘形式, 但求『顿悟』是与齐白石的率真心态相一致的。更何況从梁楷、八大山人到金农, 皆为简笔脱俗的写意笔法,不仅拥有很强的文人气质,更注入禅机,成为齐白石一生研习的对象。
在北京画院所藏的齐白石多幅佛像中, 无论达摩还是无量寿佛, 无论穿黑衣还是红袍, 都是和衣侧坐,面容沉静, 並无太多差異。齐白石在《荫下坐佛图》上题道:『无我如来座,休同弥勒龛。解寻宋寥境, 到眼即云昙。心出家僧齐璜製此供奉。』其中『心出家僧』缘於古来参禅不重外表形式, 惟重内心境界。故此, 古有王维( 摩诘) 、苏东坡等, 俱在家参禅悟道。至『扬州八怪』的金农索性自名『心出家僧』,题诸画上。此《荫下坐佛图》中齐白石也自命『心出家僧』, 首先是对金农的崇敬, 也表示对佛教做到心嚮往之。不只是佛, 道教的形象也在齐白石笔下常常出现。李铁拐是齐白石最爱画的题材, 北京画院所藏李铁拐图稿及作品就有八幅之多。当年他投师萧芗陔,就是带着自己创作的《李铁拐图》去晉见的。他喜欢画李铁拐, 並不表明他真信神仙。二十多岁时, 齐白石因三弟纯藻在道观里打杂,也曾到观中会友聊天, 但他对道教没有多大兴趣, 有诗云:『不作扬尘海岛仙, 结来人世寂寥缘。』这种态度在他的作品题跋中表现得尤为清晰。在其中一幅《李铁拐图》中,就题有『葫芦抛却谁识神仙』, 而另一幅《乞丐图》画一乞丐席地而坐, 蓬头垢面, 执箸欲食, 貌似李铁拐, 题云:『卧不席地, 食不炊煙, 添个葫芦便是神仙。』看来在齐白石眼中,神仙与乞丐不过差一个葫芦罢了。郎绍君也认为:『白石晚年还喜欢画李铁拐。老人在传说的八仙中独选这位垢面蓬头的人物, 是深有寓意的。他描画的着力点在李铁拐仙质与乞丐的统一,题句则表达对不识真仙的世人的遗憾。
如:尽了力子烧炼, 方成一粒丹砂。尘世凡夫眼界, 看为饿殍身家。——题《一粒丹砂图》还尸法术也艰难, 应悔离尸久未还。不怪世人皆俗眼,从无乞丐是仙般。——题《李铁拐图》
第一首说俗眼不识仙身, 误把李铁拐视作乞丐。第二首为俗人辩解, 说仙人既装进乞丐皮囊,就难怪世人不识货。此处诗与画成为了相互的注脚。郎绍君据此分析道:『白石画铁拐李本有深层心理背景—他的艺术在北京不被一般人理解, 是因为北京人只看他的农民外表。但他想到自己确是农民时, 又觉得不该怪北京观者。齐白石在李铁拐诗画里,没有幽默与讽刺, 但有得自人生体验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