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立民先生的作品是入世的山水,从作品分析,再结合他刚才谈到的生活经历,我做出了这个判断。
传统山水到唐五代以后逐渐定型为文人山水画,晚明董其昌提出南北宗论,特别倡导的是南宗山水,特别是南宗山水后半段的文人画。这其实是一种对待人生、对侍生命的世界观。世界观是这样的就有这样的山水,你想像世界是这样的世界就成为怎样的。南宗山水一般都偏向于道家老庄思想那种出世的世界观,即便其中像黄公望、倪瓒不免人生的沧桑感,而从他们的作品中还是可以看到他们对待世界观的态度是偏于出世的。可是这种山水到清初四王时出现了问题,在出世的世界观发展的同时也增进了笔墨系统,但这种笔墨系统越来越文人化的时候也越来越程式化,越来越程式化的时候就带来了艺术的危机。之后四王到四僧的转变,就是在提出解决这种危机的方案。所以四僧、金陵画派、扬州八怪,后来道咸中兴对金石方向的倡导,都是在中国文化自身系统内提出的解决笔墨程式化危机的方案,要么就回到真实的生活感受,要么就回到精神本源,要么就回到唐五代之前的艺术系统里去寻找还可以拿来用的艺术资源。面对这一危机做出的努力和更新,与鸦片战争之后我们整个文化系统和西方现代文化的碰撞带来的另一个危机,是可以放在一起来谈的。这是我们自身发展过程中面对的一个危机。但是西方文化到来时这个危机通过自身努力并没有完全解决,反而又更加激发了我们的自身能量,这种努力放在中国画领域里其实是世界观的转变。
吴立民先生的作品是入世的山水,入世在传统的南北宗山水观念里,会放在被排斥的那个阵营里边去,可是我们的艺术毕竟要往前走,观念要更新,要经历古今之变。其实中西之争不重要,重要的是古今之变。所以笔墨,山水对待这种世界的态度,一定要经历由古到今的转型。这个转型很容易简单理解为中西之争。我们现在面对这个现代世界,能否真正理解西方文化带给我们的新的人生态度?这个新的人生态度和我们的现代价值观是有关系的,崇尚个体的自由,思想的独立。而传统的思想其实也是有自由的,但是偏于逍遥游,这种逍遥游是离开了我们的现实世界的个体自由。儒道互补能够把这个问题组成一个完整的结构,但是在传统山水里边,以往倡导更多的是离开我们现实世界的那种自由,那种天人合一。可是今天的世界不再是这样的,今天当西方现代世界观介入我们系统中的时候,我们不再像原来那样活着。
人物画在唐五代之后进入到一个衰落的历史中,人物画衰落的同时山水画走向高峰。为什么人物画到近现代迎来了复兴?是与现代社会看重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性有关系的。所以要经历古今之变的山水画需要注重类似于人物画中同样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带来的是积极自由的观念。这和传统的那种消极自由是不一样的,不再是传统那种避世的消极自由,今天需要非常积极地拥抱世界,那怕这个世界是非常焦灼的,坎坷的,都是伤痕,但是我们要去直面他,这样一种新的人生观。
今天画山水的人依然很多,可是为什么画得好的人很少,你和古人去比什么?很多人还是去学笔墨,去比情趣,这些你怎么能比得过?我们今天已经不是一个所谓天人合一的自然存在了,这种关系已经消失了,今天的自然是已经被伤害了的,那些大山很多都被炸掉了,坍塌像废墟一样的现世,这些都是我们进入现代社会面对的现实,这些对我们的艺术观有触动,必然会有所触动。而如何面对这些触动,是更重要的。真正面对世界的真相,带来的不仅是对于写实绘画这类具像绘画带来的触动。对整个的创作都会带来触动,包括依然在画山水、花鸟的画家,依然还是会有触动。因为整个世界观变了,依然在画山水,但是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我看到吴先生画面中的一些叠加在一起的、有的不是完全在控制之中的笔触,生发、叠加,其实不是被设计出来的,而是情感的下意识的表达,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斑驳,一种焦灼,就像他的人生经历一样。其实吴先生的人生经历也是一百多年来所有人的人生经历,其实他在山水中画的是自己,画的是时代,而这些情境不能完全拿笔情墨趣来诠释,它是具有社会性反思之后的笔墨。我觉得这样来看待吴先生的山水才能把他放在整个历史中的一个位置上来思考。
今天在中国画现当代历史现场的考查中,不断能看到像黄秋园、陈子庄等艺术大家在年纪大的时候才被发掘出来。中国画的笔墨修养需要时间的积淀,其实是一种人生阅历。吴立民先生的宿墨是比较明显的一种方式,江南地区用宿墨创作的艺术家很有几位。我看到大多数用宿墨的还是偏于简笔,强调空灵、清淡。但是吴立民先生的作品是同时把宿墨与积墨结合起来,非常完美。这个是很难驾驭的,不仅仅是技法上的问题,还是偏重于人生经历的认识,使得他在技法中不满足于简单的、概括的、解脱式的那种自由。把自己的人生解释好,不是一笔两笔的事情。虽然有种说法,八大山人论画竹,竹叶两笔三笔画完了是最好的,一般的人可能要画十几二十笔才能画完整,但是我觉得在今天面对一个向现代转型的文化问题的时候,不能简单的用一种简笔的、逍遥的、超脱的表达方式轻易地解释掉,而更需要用积极的表达方式。
整体来看,在中国山水画领域,像吴立民先生这样笔墨的运用和风格随心而发,不是刻意的设计,能画到这样的艺术家是很少的。从现当代艺术形式的视角来看,他作品的局部感觉很现代,但是从整体构图上看还是受到传统的一些束缚。由此可以窥见吴先生这一代山水画家在古今之变道路上行走跋涉的艰辛。(顽石“非常水墨”作品研讨会发言)
郝青松先生近影
郝青松,艺术批评家,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清华大学艺术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