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佑寺与恩慕寺
在今北京大学校园西门西南侧,静静伫立着两座山门式的古建筑,这是清代恩慕寺和恩佑寺的残迹,它们历经两三百年风雨沧桑,昭示着这一地区的历史文脉,成为繁盛一时的畅春园昔日芳华的最后见证。
畅春园建成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是清代北京西北郊第一座大型皇家宫苑,康熙长期在此居园理政、励精图治,拉开了康乾盛世的大幕。继畅春园后,圆明园、万寿山清漪园、玉泉山静明园、香山静宜园也陆续建成,这就是遐迩闻名的“三山五园”,三山五园规模庞大、内涵丰富、技艺杰出,是中国几千年古典园林建设集大成式的鸿篇巨制。恩佑寺、恩慕寺是三山五园园林集群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不因其独处一隅而影响其重要性。
恩佑寺建于雍正元年(1723),是雍正为其父康熙“圣祖仁皇帝荐福”而建造的,位于畅春园东北角,与清溪书屋紧相毗邻,康熙晚年常在清溪书屋宴寝,并驾崩于此。恩佑寺原有三进院落,其山门坐西朝东,外临大道,山门上额题“敬建恩佑寺”,门内横跨三座石桥。正殿面阔五间,内供三世佛,中间为释迦牟尼,左侧为药师佛,右则为无量寿佛。“二层山门额曰龙象庄严。正殿额曰心源统贯。皆世宗(雍正)御书。殿内龛额曰宝地昙霏。联曰:万有拥祥轮,净因资福;三乘参慧镜,香届超尘。皆皇上(乾隆)御书。”(《日下旧闻考》)
乾隆四十二年(1777),乾隆之母孝圣皇太后病逝。乾隆为了纪念母亲,为圣母皇太后“广资慈福”,便在恩佑寺的南侧修建了恩慕寺。取名恩慕寺,是兼恩佑寺和永慕寺二寺名而得,永慕寺建于南苑,是康熙为母亲烧香拜佛而建。恩慕寺庙貌严谨,坐西朝东,两进院落,外临通衢,山门内正殿五楹供奉药师佛一尊,左右奉药师佛一百零八尊,南配殿三楹供奉弥勒佛,北配殿三楹供奉观音像,左右分立石幢,一刻全部药师经,一刻乾隆《御制恩慕寺瞻礼》诗。诗云:“尊养畅春历廿冬,欲求温清更何从?天惟高矣地惟厚,慕述祖兮思述宗。”山门额题“敬建恩慕寺”,二层山门额曰“慈云广荫”,大殿额曰“福应天人”,殿内额曰“慧雨仁风”。两边楹联为:“慈福遍人天,祥开佛日;圣思留法宝,妙现心灯。”皆为皇帝(乾隆)御书。(《日下旧闻考》)
咸丰十年(1860),圆明园大劫难时,英法联军火烧三山五园,恩佑寺、恩慕寺亦毁于英法联军罪恶之火。内务府大臣明善在该年九月二十九日的奏折中称:“(圆明园)大宫门、大东门,以及大宫门外东西朝房、六部朝房……恩慕寺、恩佑寺、清溪书屋……等处均被焚烧。”
“父子情”与“母子情”
康熙晚年,诸皇子为谋求储位,各植私党,勾心斗角,皇位继承成纠葛之势。皇四子胤禛(后来的雍正)在这场储君争夺战中并不占优势。畅春园成为清代第一座离宫型皇家园林后,胤禛“以扈跸,拜赐一区”,这就是与畅春园近在咫尺的圆明园。胤禛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晋封雍亲王,同年康熙为其赐园御题“圆明园”匾额。康熙把胤禛的御赐花园安排在紧邻畅春园处,并亲笔题写园额,可见,此时的胤禛至少不会遭到厌弃。另据《康熙实录》记载,从康熙四十六年(1707)开始,康熙曾12次临幸圆明园游赏、进宴,最后一次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三月二十五日,康熙专程来圆明园牡丹台欣赏牡丹,陪同侍奉的还有12岁的弘历。这也是弘历首次谒见祖父,康熙见到聪明伶俐的小皇孙,异常喜爱,当场传旨将弘历召入宫中培养。主宰中国命运长达130余年的康雍乾盛世的三朝天子,在这里首次汇聚一堂。雍正云:“欣承色笑,庆天伦之乐,申爱日之诚。花木林泉,咸增荣宠”。这场很可能是精心安排的会面意义非比寻常。康熙像发现宝藏一样把这个小皇孙随身带着,无论是在园居的畅春园,还是在避暑的承德,抑或在习猎的南苑,直至病逝。康熙曾当面夸奖弘历的母亲能生这么个儿子是“有福之人”。胤禛继位不久即通过秘密立储方式确立弘历为皇太子,雍正驾崩后,弘历一脉相承,顺利登基为乾隆皇帝。乾隆后来记曰:“皇考奉皇祖于圆明园之牡丹台观花侍宴,以予名奏闻,遂蒙眷顾,育之宫中……,今岁于圆明园颜堂曰纪恩,并为记,以述承恩所自始,付托所荐重”。或许,胤禛、弘历相继承袭帝位与祖孙三代在圆明园的这次相会不无关系。
事实上,胤禛也在处心积虑地为谋取皇位而费尽心机。其心腹幕僚为他谋划了“诚孝皇父,和睦兄弟”的策略。胤禛按照这一策略,逐渐获取了乃父的信任,康熙曾派他到天坛代行祭天,在古代这颇具象征意味。胤禛擅长书法,得康熙赞赏,经常命其书写进呈,还以此赏赐近臣。胤禛恭奉康熙驾临圆明园,也是为赢得康熙欢心的一种刻意之举。当其时,不仅可以“申爱日之诚”,表明自己的“诚孝”,在美妙的园林环境中,无形增进父子间的感情,也可使晚年心境悲苦的康熙享受难得的作为一个普通老人的“天伦之乐”,一定程度上缓解康熙晚年的烦躁和焦虑。胤禛处处投康熙所好,时时注意与父皇的感情维系。他善于揣摩父皇心意,对康熙的喜好甚是了解。康熙关心农业,他便以康熙朝焦秉贞所绘《耕织图册》为蓝本,依样绘制一册《耕织图册》,别出心裁地将画面中农夫和农妇的形象换成自己与福晋的容貌,每页画上都有雍正的亲笔题诗,并钤“破尘居士”印章,表现自己向往田园生活的恬淡,以及对农业亲力亲为的意愿,赢得了康熙的器重。胤禛在感情上始终与康熙保持着比较亲近的关系,康熙称赞他“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情恳切,可谓诚孝”,感情的亲近很可能在康熙选择继承人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圆明园是胤禛韬光养晦之所,在这里他巧妙地将自己隐蔽起来。当时园内主要是葡萄院、竹子院、桃花坞、菜圃等比较自然的景物,具有文人隐士园的风格。胤禛在其中似乎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他行动颇为低调,尽可能不插足兄弟间的斗争,以坚韧的性格,四面周旋的态度回避了锋芒。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生活恬淡的富贵闲人,自诩“破尘居士”,营造不问荣辱功名的表象。他作诗表达自己向往的逍遥生活:懒问沉浮事,闲娱花柳朝。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道许山僧访,基将野叟招。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雍邸集·园居》)为表达与世无争、“安静守分”,他还编辑虔心佛法、崇尚超脱的《悦心集》,抄录历代文人僧道恬淡闲适、超然物外的诗篇以明志,例如书中收录《不知足诗》讽刺世人积极营求的结果,只是南柯一梦:终日奔波只为饥,才方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得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结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回。实际上,这些只是胤禛散布的烟雾,旨在松懈竞争者的戒心和防备,他一刻也未放松过夺取储位的努力,只是在不露声色地窥测风向,暗自培植势力,凝聚实力,等待时机。最终,胤禛的戒急用忍、恬淡不争的外表,以及刻意表现出的既诚孝皇父,也友爱兄弟的态度,使他躲避了皇储争夺中的矛盾,得以安然无恙的坐收渔人之利。《康熙遗诏》云:“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按照清宫惯例,皇子出生后一般均不由其生母抚育,这主要是为了杜绝后妃预事及外戚祸国。伴随这一皇子养育制度而来的是,由于缺乏接触和沟通,极易导致亲生母子间互生隔阂,感情疏远。胤禛从出生起即由佟佳氏(康熙第三任皇后)抚养,一直到他十一岁左右佟佳氏病逝,因此他与养母感情较深,与生母德妃乌雅氏却不是很亲近。事实上,胤禛除了和十三弟允祥关系深厚外,他最信赖和感恩的亲人就是父亲康熙和儿子乾隆了。胤禛在诸王夺嫡中后来居上、脱颖而出,如愿登上帝位,于情,自然对父皇康熙感念于心。在《雍正朱批》中,胤禛曾写道:“朕当年时,蒙圣祖垂训。‘你肯急,凡事以忍好’,因此朕刻‘恩谕、戒急、用忍’六字于板,悬诸座之对面,时刻警惕,获益不小。”康熙的教诲使胤禛感同身受,情见乎词,可以想象,胤禛对康熙的怀念,感情是真挚的。于理,由于康熙为康雍乾盛世开拓、奠基的卓越功勋,以及其德高望重的人格魅力,再加上胤禛即位后所面临纷扰复杂的政治局面,都需要他不厌其烦地标榜与强调,自己是康熙合理、合法、合格的继承人。因此,在康熙日常居住理政的畅春园清溪书屋附件建立专属寺庙,为康熙“荐福”就是合情合理之举了。
“百行孝为先”,乾隆标榜“以孝治天下”,刚即位即尊其母钮祜禄氏为崇庆皇太后,此后凡遇大庆典,必加上徽号。乾隆二年二月,开始对畅春园殿堂进行修缮和改建,将太后寝宫改建为“春晖堂”和“寿萱春永”等,使畅春园成为皇太后的专用御苑。每有巡幸,乾隆也多奉太后同行,太后一生随乾隆南巡三次、冬巡三次、幸五台山三次。此外,谒东陵、西陵和秋狝木兰更是每年必至。特别是太后六十、七十、八十圣寿,乾隆进九九寿礼,凡亲制诗文书画、如意佛像、金玉古玩,以至西洋奇珍,无不具备。不仅寿礼丰盛,庆典隆重,乾隆自己还身着彩衣,手捧酒觞,跳舞庆贺。出猎时猎获野味,乾隆也送给太后品尝。园居期间,乾隆奉太后在畅春园和圆明园长春仙馆居住,还经常奉迎太后在周边园林游赏。太后居畅春园期间,乾隆总要不时前来请安、游赏,并乘便在畅春园用膳和理政。根据张恩荫先生的统计,乾隆十七年(1752),皇太后除新正在圆明园度节17天、七月至九月去热河避暑62天外,全年共在畅春园住了213天,这一年乾隆在圆明园住了143天(宿),期间他专程至畅春园向太后问安即达50次,平均为3天一次。乾隆二十一年(1756),乾隆在居住圆明园157天期间,共来畅春园35次,其中向太后问安为33次,并在园内进早膳和办事、引见官员21次。乾隆曾说:“每岁冬朕自圆明园进宫,圣母以风景清胜尚留园居,至节近万寿进京,朕间数日赴畅春园问安,率驻御园(圆明园)信宿,以便再修定省,凡来往三四次遂恭奉慈驾还宫。”
乾隆四十二年(1777)正月初八日,乾隆奉太后到圆明园。太后驻跸圆明园期间,几乎都住在长春仙馆,因为这里距皇帝处理政务的正大光明殿和皇帝的寝宫九州清宴都很近,便于皇帝给太后问安侍膳。正月初九日,乾隆陪着太后在九州清宴一边进膳,一边观看节日的灯火,妃嫔和皇子、皇孙们也都陪侍在旁,五世同堂,其乐融融。乾隆见太后“慈颜康豫,不减常年”,非常高兴。他还畅想太后90岁大寿时,自己也是71岁的老人了。那时一定要为太后更隆重地庆祝一番。正月十四日,太后身体不豫,乾隆赶到长春仙馆看望,并于当天晚上陪太后在同乐园进晚膳。经过治疗后,太后病情大有好转。几天后,病情出现反复,较前严重。太后不想把病情转重的事让皇帝知道,怕引起儿子烦心,影响理政,所以在皇帝问安时,故意谈笑如常。正月二十二日,太后病情已十分严重,这一天乾隆看望了母亲两次,深夜,太后进入弥留状态,乾隆守候在旁。次日凌晨病逝,终年86岁。太后晏驾,举国致哀,谥号定为“孝圣慈宣康惠敦和诚徽仁穆敬天光圣宪皇后”(简称孝圣宪皇后)。孝圣皇太后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寿数之高,在清代皇太后中居于首位,在中国历代皇太后中也极为罕见。她去世后,停灵于九经三事殿。乾隆当即剪发,穿白绸孝服,痛摧肺腑,以无逸斋为倚庐,不思茶饭,十分悲痛。乾隆《仲夏清晖阁》诗云:“高阁清晖卧室西,思量灯夕益心悽。园居已切怀惭矣,景问那能志畅兮。”诗注曰:“清晖阁在九州清晏之西。此处为每年灯夕奉圣母家宴之处。……昔值皇考大事常居养心殿。二十七月后始居御园。前岁经圣母大事以安奉畅春园九经三事殿,本欲以无逸斋为倚庐,而王大臣敦请以居御园之九州清晏,与养心殿无异,因从之。百日内居于是,遂不拘初元之制,而心中究抱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