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特殊贡献专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
一看
“啪”,猛地一下,一个大墨点落纸,气势非凡。纸早已铺在地上,一个被人称为现代书法名家或大家的人,又把大笔放进桶里。我问:“这是什么?”有人说:“点子,一点一画的点。”
“噢,点子。”我明白了。
书法家把笔在桶里摇了摇,其实是蘸墨。然后“呼”地举起,“叭”,又恶狠狠地砍下去,接着“刷、刷、刷”,又连续刷了几道,如风掣电闪。我问:“这是什么?”“这是线条,你看吧。”
“噢,线条。”有点像。
“哗、哗、哗”,他用碗泼了起来,黑雾顿起,汁溅满地,真是毫不举而墨飞。我吓得跳了起来,赶紧逃跑,跑到门口,被人叫住,说:“这是泼墨,马上结束,你不要害怕。”“衣服要是被墨点溅脏了,我们帮你洗。”我惊魂未定,又被几位男士和女士拉了回来。因为要拍照,需要我们观看以壮声威,还要鼓掌。
好在这位书法家已把大碗墨汁收将起来了,又抽出几支长锋羊毫笔,左右手各一。一位女士挽住我的胳膊,拍拍我,连说:“不怕,不怕。”
我看到羊毫笔,也就不大怕了。只见他左右开弓,用笔在纸上东戳西扫。因为我前面有几位小姐挡住,大概是为了保护我,我已毫无惧色,继续观看下去。
激烈的部分已过,下面趋于缓和,这位有研究的女士告诉我:“这叫节奏,像音乐一样,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艺术必须有节奏。”“好的,节奏。”我附和着。
越来越慢了,女士告诉我:“这叫小心收拾。”
“噢!小心收拾……胡适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是不是这个意思?”“是的,是的,你真是大学问家。”啊,我一句话,而且是重复胡适的话,也就成为大学问家,这大学问家也蛮好当的。
最后用行书落了款,这款字写得倒不怎么样。书法家把笔“叭”地扔在地上,然后去休息了。一位小姐帮他把笔捡起,另一位漂亮的小姐帮他钤了印章。
“结束了吗?”我问。
“结束啦。”有人回答。
“这是什么字?”
“现代书法,不一定要写具体的字,要打破传统汉字的约束,你看了好就行。”
“像是个‘泼’字。”
“不是,像……”
大家猜了好久,也没有明确的结论。
我到现在也不知那是什么字。但那气势,那杀、砍、刷、扫、戳的节奏,以及抿着嘴、猫着腰,“小心收拾”的神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二看
大厅里铺着一张丈六或可能更大的宣纸,大家围在宣纸的左、右、前三面,等待主角出场。等了好久,音乐响起,像大将出台的“急急风”,身旁人告诉我,这不是京剧,是西洋音乐。话未落音,对面幕帘拉开,一员大将,大吼一声,跳跃而出,手持方天画戟,直刺过来。一位女士告诉我,那不是吕布用的方天画戟,是拖把。“拖地打扫卫生的拖把吗?”“是的。”
我以为他要翻跟斗,赶紧把身子闪开,想象那跟斗跃上空中,落下来,连翻几个,弄不好,便会跃到我的身上。结果他没有翻。我说:“梅兰芳演《洛神赋》,出场时是背对观众,缓缓退到台前,观众老是看不到他(她)的美丽面容,正在大家干着急时,他把扇子一摆,忽地转过身来……”大家笑了,说:“我们这里不是演戏,也不是武打,是表演现代书法。”
“噢,是书法?!怪不得地上铺起巨大的宣纸。”“那拖把就是笔,那提桶里不是水,是墨汁。”身旁一位男士说:“我靠,这拖把也能当笔?”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位书法家从桶里忽地举起拖把,“哗”,猛地砸下,墨汁四溅迸起,墨痕四周皆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像天女撒下的黑花。然后,他又挥动双臂,拖把上下左右翻起、滚动。大家正看得眼花缭乱,他把拖把“呼”地扔出,然后提起墨汁桶,“哗、哗”,连泼带倒,满纸乌云,然后又提起拖把,东蘸西点,捣捣戳戳,然后又是一声狂吼,身子一扭,把墨汁拖把扔出老远,然后双手叉腰,一个亮相,我才注意到他留有飘飘长发、黑大胡子,确实有点派头。
一位小姐,递上一支长锋狼毫笔,这位书法家走到大宣纸的一角未有墨汁处,用行楷落了款,这行楷也写得不怎么样,好像没有临过碑帖,功夫更谈不上。
然后就是音乐,助手拖来吹风机,插上电源,吹干纸上的墨汁。
这个字,我也不认识。问他的助手,回答是:“不必是具体的字,像鸟叫一样,你听得懂吗?只要好听就行。”
据说,这是惊世杰作,可能要卖上千万元。但中国人不大识货,要等外国人先买去,象征性给一点钱,甚至不给钱,而且要买去一大批,再由外国人说:“这书法好啊!好得不得了啊。代表世界书法的方向啊。”然后再三千万、五千万一幅卖给中国人。这几亿元便落到外国人腰包,这“惊世杰作”又回到中国。
估计是三赢,一、书法家出了名,可能要载入史册;二、外国人赚了钱;三、中国人收藏了“惊世杰作”。可能还要政府拨土地,盖美术馆,又创造了就业机会。其实是四赢。真是妙。
三看
这一次比前两次更精彩、更新颖、更吸引观者。摄像机排了很多,看的人也更多。
音乐声起,书法家和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同时登场,并没有大吼一声,也没有腾挪跳跃,十分文雅。但观者已惊得目瞪口呆,都瞪大眼睛在观看,都来不及眨眼睛。原来那洋美女是裸体的!美啊,世界上没有比裸体美女再美的了!杜甫说:“越女天下白”,恐怕还白不过这位洋美女。《丽人行》又说:“肌理细腻骨肉匀”,眼前的美人真是“肌理细腻”且又特别是“骨肉均匀”,那曲线美,那凹凸的节奏美。杨贵妃美,有人说超过西施,但也没留下照片,无法比较。我画牡丹,题“玉环去后千年恨,留与东风作梦看”,也是很抽象的,如是而已。
老是看美女也不好意思,就看了看书法家,其实书法家是主角。书法家并没有留长头发,也没有大胡子,十分传统,也十分文静,穿的是中国传统服装,软纽扣,灰黄色,不花哨,手中握的也是传统的毛笔。我想象,这一次应该是写传统的书法了,但裸体美女跟来干什么呢?
随着音乐声起,书法家把脸转过去,背对裸女,右手操笔墨在裸女身上写字,左手做辅助动作。我看不清写的什么字,但那执笔做提按、疾徐、上下、左右的动作,已知他是写传统的汉字。他时而弓腿,时而蹲下,时而跃起,动作并不激烈,但时时变化。那裸女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一会儿转身,一会儿扭体,时蹲时立,时而跳舞,动作也十分美。后来有人提示我,那美女和书法家的动作是互相配合的,书法家转脸在背后写字,他不知道他的笔会写在什么地方,美女跃起转扭把身体对着毛笔,书法家第一笔可能写在她的脸上,第二笔就可能落到她的胸脯上,第三笔可能在她的大腿上,第四笔可能在她的背上,第五笔可能在她的屁股上……书法家只管在背后写,一笔一画,因为落在哪里他不知道,但美女要有点意识,不能让笔墨全落在肚子上或大腿上,要保证,浑身任何一处都有墨笔即汉字的笔画。比如书法家写了几笔全落在她的胸脯上,下面她就向上跳起,让笔画落在她的肚上;书法家手低了,她又要蹲下,让笔画落在脑门上;有时又要抬起大腿,把脚伸出,让笔画落在小腿肚上或脚上;前面写多了,又要转身,让笔画落在背部;书法家新蘸一笔饱满的墨水,她又撅起臀部,让这大笔墨突出在臀上;当笔快干时,美女会亮出自己大腿的内侧,让干笔落在这里;眼睛旁、鼻孔旁,也不能让太湿的墨落上,否则会把眼睛染黑了,或吸入鼻内。而且,老是写在一个地方,则太密,只写一两笔,又太疏,但也不能太平均,那样会缺少节奏感。比如写“客”字,第一点,可能落在美女肚皮上,第二点可能落在乳房上,第三笔开始会在其胸上,末尾就可能在肋下,第四笔可能在背后,那一撇可从臀部拉到大腿,那个“口”可能一竖在额上,一竖一钩在大腿的内侧到外侧,最后一横可能在脚底。她也可能不抬脚,而是晃晃身体,让笔画变得有颤抖感或变成锯齿状。
我听后,再对照美人身上的笔画,大为解颐。
如是看来,不是书法家为主,美女为次,而是二人皆为主了。书法家负责写,美女决定笔画的上下、疏密等分布。如果书法家想写一短横,但落到美女身上,她迅速转动,这一横就可能变长。反之,也可以叫长横变短。美女要躲开,这一笔也就空了。美女不是被动,也是主动的。
书写停止了,书法家并不是把笔扔出很远,而是很文雅地放下。然后端来一盆清水,用手蘸水在美女身上清洗,美女基本不动,书法家用手在美女身上把字全部清洗掉,从额、鼻、颊、嘴到脖子,胸脯、肚皮、大腿,一一清洗,洗得基本干净为止。
据专家研究,这种书法意义十分伟大,超越前古,开拓未来,更重要的是合乎一种什么哲学大道理以及人类学、宇宙学的大道理。
因为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苏东坡等等大书法家,都是一个男人在写,缺少阴阳气。人类由男女而繁衍,一个男或一个女不可能产生后代,天地有阴阳,动物有雌雄,连植物也有雌雄,雷电也因阴阳相撞而产生,所以,一个男人写字是不符合哲学和人类规律的。现在由男女配合而书写,才符合哲学。而且,男女皆十分自由,不受约束,自由也是人类的规律。汉字的一横在肚上,一点在胸脯上,一竖在大腿上,这就突破了汉字的结构,像“二王”、欧、颜、柳、赵的字太陈旧,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字,没有艺术感。现在这个汉字的原来规律被打破了,不需你看得懂,这是历史性的突破。
为什么又清洗掉呢?清洗时男女身体直接接触,阴阳更直接中和。而且,人有生必有死,地球也如此,字写了也必须清掉,从生到亡是一个全过程。像颜真卿的《祭侄稿》从产生到现在,一直未死亡,这是违反宇宙规律的。
当然这都是专家研究的理论,现在很多学者呼吁国际上著名大学要建立这种书法(有男有女共同完成)的研究所从事深刻细致的研究。
我看
我看书协、美协都有问题,应该成立一个书法绘画表演委员会,电影、戏剧学院的表演系也应该有书画表演专业,前面说的那个书法家握笔跳出,我以为他会翻筋斗。旁边人告诉我,他是想翻筋斗,可惜他缺少基本功,不会翻。据说摇滚音乐就因为歌手会翻筋斗而价涨十倍、二十倍,那么,表演系、舞蹈系有责任培养书法表演家这方面的基本功。
但这类书法到底应该属于书法协会,还是舞蹈协会或表演协会呢?应该属于边缘科学。反正得好好研究,然后再定。先成立一个研究协会,派人出国留学,弄一个博士学位回来再说。什么博士呢?又是问题,又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