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虞逸夫先生,别号天遗老人,又号万有楼主,今年已是九十五岁高龄,我比他小九岁,他是我的前辈。我们虽然隔着一个县,但实际是同乡,从我县无锡到常州,以往步行也只需两三小时。可惜虞老早早就离开家乡,何况我还比他小9岁,所以虽是同乡,却直到老年才欢然相识。
虽然我们很晚才相识,但在早年却有两件事是有点间接关系的。一是常州有位名士叫钱名山,诗文书画名动当时。抗战开始我失学在家种地,却酷嗜诗词,久闻名山先生大名,屡欲去常州拜见他,但当时我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农家孩子,那敢贸然去拜见当世名士!但虞老却得天独厚,于青年时即受名山先生之教,授以诗法和书法,而且称赞他:“下笔如倒三峡,真名世之杰,诗有干莫气,将来主持阳湖(常州古称)风雅,我不及见矣!”名山先生不仅是位大诗人,而且是位狂士,从不轻易许人,但对年轻时的虞老,即作如此推重,可见青年的虞老,已显露出他的不世之才。我到后来,才获见名山先生的诗卷及书法,确可称是无双国士,可惜我已不及见其本人了。
第二件事是抗战胜利后我在无锡国专读书,当时马一浮、熊十力先生在杭州创办《学原》杂志,讲唯识之学。我于马、熊二老极为倾倒,《学原》杂志我每期都读,共出十期,我至今尚全。当然极想去杭州拜见二老,尤其是见到马老的书法,更想去拜见。但我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无力远行,只好作罢。而虞老却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即能日从其游者达数年之久,且尚未识面就得马老的佳评,称虞老“论诗甚有见地,虽未识面,如接清辉”。“见示尊稿,蔚然成家,但有赞叹,岂可妄加评骘。”可见虞老无论是青年或是壮年,都得到当代第一流名家的赏识,则可见其人确是荆山之璧,不待剖而已见其温润宝光矣!
在我与虞老近十年的交往中,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位全能的书法大家,尤其是他镕汉隶、章草和魏晋简牍于一体的行草,既古拙而又儒雅,既凝重而又洒脱,实开行草的新面。但是在我的总体感受中,我总觉得他第一是一位大诗人、文章家、大学者,而不是单纯的书法家。为什么构成我的这一印象的呢?因为数年前,我画了一幅近20米的山水长卷,我将长卷的复印件寄他,求他赐题,不料他竟寄来一首将近30韵的长诗,这首诗,气势磅礴,奔腾澎湃,构思玄妙,诗句流畅多姿,而波澜层出,令人百读不厌。这首诗的书法,就如前面所说的既典雅而又洒脱,既飘逸而又凝重,我的卷子连同虞老的长诗寄到上海博物馆去装裱时,装裱国手孙坚先生来电话说,这个卷子画好跋更好,他说他展卷一看,疑是一卷元明的古画古题,他说已经几十年没有裱到这样的卷子了。末了他又再三讲,这个卷子的诗跋实在太精妙了,可说是诗书两绝。之后我又得到虞老的一封长信,是用四尺对开的宣纸写的,除信以外还附三首诗,祝我80岁的生日,又是一件诗、书、尺牍三绝的极品,去年八月,我在病中想念他,写了两首律诗,诗云:
寄怀长沙天遗老人
望断长天一纸书,故人消息近何如。
草书长想僧怀素,新句还思老杜居。
岳麓山前叶黄否,洞庭湖上浪高无。
何时共挈耒阳酒,同醉汨罗酹大夫。
再怀天遗翁
茫茫尘世几知音。尚有天南老逸襟。
闭目尽知三代事,开门不识歧路深。
身縻缧绁三十载,心在昆仑最上岑。
练得冰天傲骨在,挥毫犹挟搏风临。
此诗写好后,我因病不能书写,只存了一个打字稿,也没有寄出,直到今年前些时候,长沙有人来,才托他带去。谁知老人收到此诗后,立即寄来和诗并信,诗云:
宽堂兄见怀七律二首
满园芳草一房书。博综多能愧不如。
白玉堂中尊大老,黄金台畔卜新居。
楼名万有吾何有,道本虚无佛亦无。
安得相携归陇亩,细分五谷问田夫。
病起初闻金玉音。天风送月一披襟。
独扬古路逢人少,乐得新知惠我深。
为写林泉明素志,每思诗酒会高岑。
枫丹桔绿清湘岸,秋色正佳肯一临。
逸夫初稿 时年九五 戊子年七月初三日
宽堂兄道右:惠诗大妙,气盛言宜,余韵悠悠,令人味之不尽。
奖饰过情,愧不敢当,谨酬二律,聊答雅贶,幸勿见哂!今国运当昌,而海内耆硕无多,继往开来,任重道远,责在兄辈,千万珍爱,长乐永康!
逸夫顿首 嫂夫人均此问好
这封信及诗是用硬笔书写的,但其风致一如毛笔所写,足见虞老用笔如神,新旧兼通。
不久前虞老来电说他即去南岳避暑,我仍卧病,不堪行走,我又写了怀念他的四首绝句,诗云:
长沙怀天遗老人
一
万里情深似一家,移居悔不到长沙。
应共岳麓山灵语,莫负天翁笔放花。
二
孤碑岳麓已成仙,北海清冷待后贤。
尚阙名山峻天赋,闲居王粲三十年。
三
昔年曾上岳阳楼。万顷苍波碧玉流。
最是朦胧湘女髻,银山堆里觅浮鸥。
四
回雁峰头一老翁。诗书满腹笔如风。
霜髯布履干山过,竹杖啸吟响万峰。
这几首诗写就,恰好长沙有人来,即请带去。前两天,我接到虞老电话,说他已上了南岳在那里休养,离开长沙时,已收到我带去的诗,非常高兴。他的和诗也已写好,要等他南岳回来,才能寄来。九五老人,诗思如此敏捷,实在令人钦敬!由于此,所以我必须说明,虞老第一是一位大诗人、大学者,而不是单一的书法家。
从历史来看,古代的不少大诗人,也是大书家。远的不说,就是唐代的李白,他的《上阳台》法书,多么神妙;杜牧的《张好好诗》也是一件诗人的名迹;尤其是苏轼的《黄州寒食诗》、《挑耳贴》、《天际乌云贴》、《人来得书贴》等等,无一件不是书家的无上妙品;而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黄庭坚,既是大诗人,又是宋代的第二大书家。其实东晋的王羲之,何尝不是一位诗人、文章家。所以从传统来看,我国书史上文人而兼精书法的实在是居多数,可说是传统正脉。当然历史上也有专门以书写为业的,也有极好的书法流传后世,这就是战国以来那些简牍帛书的书家,还有那些汉碑的书家,专门从事写经的书家等等。他们大都不署姓名,以书写为业,其中也不乏高手。但他们不是诗人、学问家,而是书吏。如单从书法论,他们也留下了一批书法的精品,我们也不能轻视它,可以说这是另一个传统。作书法史者,自不当置此不论。但书法史上长期流传的,都是文人书家为多,所以我在谈虞老的书法前,必需先谈他的诗、他的文章学问,因为他是文人书家传统的最好的传承者。
说到虞老的书法,虞老得天独厚,他很早就得到大诗家、大名士、大书法家钱名山(振锽)先生的指授。名山先生的书法,我见到很多,现在我还藏有一卷他的诗卷,是他赠一位京剧艺人的一组诗,可以说诗书俱是绝品。虞老从年轻时期起,在名师的指点下,他的识见悟性又高,他在童蒙时即不喜馆阁体,而且自觉地究心于书法的源流,所以他从甲骨、钟鼎、古籀到汉隶行草,无不攻习。我瞻仰他的书法,感到他的金文、篆隶的功力极深,尤其是他的行草,结合近世出土的魏晋简牍、帛书,镕入他的行书,使人感到古朴与流丽并存,开一代行草的新貌。特别是他的金文篆书和汉隶,一反近世吴昌硕、何绍基以来的书风,力求金文汉隶的历史韵味,忠实于金文汉隶的真面目、真精神,而无一笔故作倚侧,故求姿势,使人感到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无丝毫假借。读虞老的金文汉隶,自然会觉得如见古人。我昔年在山西离石,见到一批刚出土的尚未刻完的汉代画像石,其中有一块正中间有一行墨书的隶书,因为刚出土,石头还有点潮湿,所以看这一行隶书,真好像刚刚写完,墨犹未干,而神采奕奕,格外有神。我又在吐鲁番看过一批朱书和墨书的北魏书风的墓志铭,是写在砖上的,所以无论是朱是墨,都被深深吸入砖内,极具神采。可见古人的原迹,都极自然洒脱,都极富神韵,如今看虞老的汉隶和金文,又使我产生了如对古人的感觉。
吴昌硕和何绍基,都是近代大家,功力都很深厚,我并无半点不敬之意,不过他们的篆隶,都极富自己的个性,特别是吴昌硕的篆书,颇多倚侧,有失古意。若纯从书法来说,自是独创,未可厚非。但就我个人的欣赏角度来说,我觉得虞老的篆书隶书,依然古人风度,特别是那件临“五凤”刻石,渊雅浑厚,令人久看不厌。此石现存曲阜孔庙东庑,我曾多次专为看此件刻石而去曲阜孔庙,在孔庙东庑还看到了《孔宙碑》等原石,同时还多次去邹县孟庙看《莱子侯刻石》。但《莱子侯刻石》后来原件不陈列了,幸亏我多次看到原石,还拍有照片,所以对《莱子侯刻石》的神彩,印象特别深刻。总之,虞老的汉隶,直逼汉人神髓,他所作的隶书,皆存古意。他所书的“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毋(无)饥人”汉砖篆文,有跋云:“秦篆乃书同文之楷式,不容任意改动。故不若汉篆之穷极变化,较多情致也。”虞老的意思是说汉初的篆书还是秦篆,故“海内皆臣”砖文篆书,实际还是秦篆,不若后来的汉篆富于变化。这是从书法的历史变化来讲的,讲得极为深刻,所以他所书的“海内皆臣”砖文,仍存秦篆古意。特别是虞老所书金文,他90岁时所写的《虢季子白盘铭》,还有用金文所书的《礼运》篇,皆古雅可喜,不失原作的历史气息和韵味。尤其是用金文写《礼运》篇,这纯是创作,不是临摹,这比临摹还要难多少倍。但读虞老的这件书法,真是古而又新,雅而又韵,为以往书金文者所少见。
至于虞老的行草,因为他篆隶的功力深,又有章草的基础,然后镕入新出土的帛书、简牍,使他的行草,真正是与古为新,既是行草,而又带有章草和隶意,所以他的行笔,潇洒与古雅并存,流畅与凝重兼有,为以往行草所未有。所以如单从这一点来说,他又是一位精研书法流变,刻苦临习书法各体,并且精于书法各体的书法家。如果专从书法一面来说,他比单一的专业书法的书法家还要专一。然而他又并非单事书法,恰好相反,他还首先是一位诗人、学者、学问家。他是集两方面的专精于一身的专家,不是只专其一的专家,这样的专家,求之当世,实在是太难了。也可以说,他正是书家的楷模。
他现在正在南岳祝融峰下,我即将送他的一首新诗作为本文的结尾。
寄怀南岳天遗老人
九五高龄到祝融。南天迎得老诗翁。
群山应向髯仙拜,巨笔遍题七二峰。
二零零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夜十二时
于京东石破天惊山馆,时年八十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