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我在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上学,校舍就在后海边那座著名的恭亲王府里,学院教师中人才荟萃,其中很多人如今已成为名声显赫的大家。我上学那年,邵晶坤27岁、吴冠中36岁、白雪石45岁、李瑞年49岁、卫天霖61岁……他们不仅画艺精湛、教学认真,而且人品出众,令我们这些学生受益终生。
白雪石是我的老师,给我印象极深。他身材不高,慈眉善目,特别和蔼可亲。在教我们的那些年里,因为子女多,家庭负担重,白先生的穿着打扮和生活方式都相当简朴,总是一件普通的蓝布褂,手拎一个旧的小书包,见人也总是面带微笑。他平日寡言、不善交际,谦虚朴实、不善言谈。在教学中,每当学生有疑问时,除了耐心解答,他还往往会提起画笔画给你看,虽寥寥数笔,但恰到好处地排疑解难。让学生们心服口服。
白先生那个时侯住房条件很差,六口之家就住在鼓楼后大石桥胡同的一座小平房里,即使1979年搬到和平门的新居后,画室兼居室也只有14平方米,屋内还高悬着一幅董寿平先生专门为他题写的匾额——何须斋。白先生对“何须斋”的解释是:“知足者常乐,我的画室兼会客室虽然小,但俗话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因此取名何须斋。”白先生住在三楼,楼下二层住着我的另一位老师俞致贞先生。谁知这座楼并不是能安静做学问的好处所,楼前有一所小学,孩子们的喧闹之声终日不绝,我们不得不佩服白先生在这样的环境里还画出了一幅又一幅杰作。
我毕业三年后,白雪石先生调到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作。但是我们这些学生每当想念老师,或者希望在画艺上得到老师的指点时,都可以随时到白先生家拜访。白先生仍然那么踏实、勤奋地每天作画,他的画风朴实含蓄,从不虚张声势,更不哗众取宠。我们亲眼看着他的画越画越好,但他自己却总不满意,始终想从传统画法中跳出来,更多地体现现代人的审美情趣。为了这一目标,他长期不懈地探索着,终于在上世纪70年代迎来了一次巨大飞跃。
1973年,白雪石老师58岁。这一年他参加了布置首都宾馆的创作活动。应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邀请,白先生赴广西桂林,沿漓江两岸徒步旅行写生。从广西兴安到阳朔近200里的桂林山水迷住了他:碧绿的漓江蜿蜒穿过一个又一个奇峰,两岸片片芭蕉翠竹,掩映着灰瓦白墙的村寨,风光绮丽,气氛宁静。这奇丽的景色让他激动,他四处奔波写生,一画就是一整天。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能直抒胸臆的最好题材。于是,从这时起他便多次前往漓江写生,每次一住就是几个月,整个身心都沉醉在自然的美景中,不知疲倦地从早画到晚。他有时站着画,有时坐着画,跑过来、走过去,兴奋不已,经常是尽兴画完后,才发现早已日落多时,于是只能在昏暗中回返,在憧憧山影中四顾——夜幕中的山林树木早已变了模样,竟茫然不知归途。
1977年,他第二次来桂林时,师母已重病在身,没等他回去就心脏病突发过世了。当时白先生正在桂林火车站创作巨幅山水画,闻讯放下画笔便匆匆返京。办完丧事后,大家都劝他休息一段时间,但他仍然割舍不下未完的创作,强忍内心悲痛,又急忙赶回桂林。
功夫不负苦心人,三次桂林之行白先生画了上万张写生稿,作画200余幅。他爱漓江,在他的画中,从不照搬自然界的景物,而是紧紧抓住桂林山水与众不同的形象和神态,大胆剔除那些非本质的细节,汇集最优美、最有特色的山川草木,加以浓缩夸张,使之更加鲜明、更有魅力,以致画中的景色比真实的风景更美、更迷人。很多人曾经对照白先生的画作专程去寻找相同的风景,却根本无法找到,只能失望而归。
白雪石先生的画淡雅清爽、色调明快、以情入画、雅俗共赏。如今,除在报刊、画册、展会、大宾馆、机场贵宾厅等地均可一睹他的艺术风采外,他更有百余幅丈二以上的大型杰作分别陈列在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和毛主席纪念堂等国家重要场所。
因为国家外事工作需要,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白雪石先生接受了大量为国家重要场所绘画的政治任务,至今完成的大幅布置画已多达百余幅,特别是中南海接见厅那幅在电视中频频展现的高5米、宽9米的大画,堪称“山水之王”。每当白先生面对高墙阔壁般的素纸举重若轻、挥洒自如而又一笔不苟地作画时,观者可能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殊不知看来气定神闲的他,正在以顽强的毅力克服着一个巨大困难——恐高症。白雪石先生生来胆子小,经常到山前都不敢攀登,而巨幅大画不仅需要长时间地站在升降机上绘制,还需要随着画面布局的变化在高空中不断移动,在绘画过程中,只好整天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锻炼,真是难为这位古稀老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拼了老命了!”每当我们面对这些他在耄耋之年绘制的巨幅大画时,不由得感慨万千,白先生这种呕心沥血、献身艺术的精神真是我们后生晚辈的榜样!